回到故鄉清水,經常帶著中風的父親到台中港,吃他最愛的鮮魚湯,只要車子經過港區右側堤牆,從小喪父的他,總是眼睛發亮一再重述歷史:小時候實在太窮了,為了賺五毛錢的工資,我還拜託工頭當建港童工,每天推車搬石頭,好辛苦哪!石頭堆砌的牆,經過了數十年依舊屹立不搖,留下了父親回憶的軌跡。

        和父親一樣,這裡也有和我童年息息相關的回憶,雖然老家離港區得走上半小時,當時村中的小孩,還是呼朋引伴到沙灘撿牡蠣、挖文蛤、抓螃蟹,鹹鹹的海風,吹來無比舒暢,泥濘的潮間帶,更是捕捉花跳的好地方,雖然常撲得滿身髒污,回家卻鮮少挨罵,因為摘把九層塔隨便炒,香噴噴的窮人海鮮大餐就有着落了。

        除了免費的大海廚房,颱風過後,海岸沿線成堆的漂流木材,更是上蒼恩賜,那些建材用的昂貴紅檜樟木,總是散發著特殊迷人的香氣,合力拖回家後劈成塊,當柴火煮飯燒水,遠比乾稻梗來得持久耐用。

        冬天夜晚,父親有時也會下海撈鰻魚苗貼補家用,母親偶而會來鏟文蛤、竹蟶加菜。有一次,她到離岸邊較遠沙洲鏟文蛤,漲潮時催我到堤岸上等她,當我費力穿過泥灘和消波塊,回頭卻看到令人觸目心驚的一幕,翻滾而至的潮水,竟然在瞬間淹沒沙洲,而母親竟貪圖浮沙收穫豐,忘記自己身陷險境。

        當時我簡直嚇壞了,著急地對著一里外的她哭嚷著:媽媽!漲潮了,趕快上岸啦!但是逆風散去我的聲音,她根本聽不見,環顧四周荒涼一片,瘦小的我心都快碎了,身體因為害怕失去她而不停發抖。從此以後我怕透海水無常,只要海邊活動水深及膝,童年那一幕就翻湧襲來,至今仍無法拂去恐懼。 

        原稱梧棲港的港區,因泥沙淤積嚴重,於五十八年配合十大建設成為台中港後,地貌完全改變,童年沙灘從此消失無蹤,加上海防管制亦難進入,幾年後,我離開家鄉到台北讀書,畢業後紮根桃園,母親過世後,回憶起過往,我生命中的最愛逐漸消逝,就像失根浪者,有些悵然有點心酸。 

        如果這些年不是因為父親歸鄉,回清水的機會屈指可數,當老公陪著父親品嚐魚湯時,我常踱步到岸邊,往北看去,清水有名的高美溼地近在咫尺,我卻因為父親隨車一次也沒去過,往東遠眺,老家經過都市重劃,庭院及廚房已被鏟掉一半,不再家徒四壁的下一代,離開故鄉開枝散葉事業有成,想再重返落葉歸根光耀門楣,也有著時空難全的無奈。

        回程看到自己砌的石牆,父親再度回到童年國度,興奮地敘說,我想他一生雖辛苦還是幸福的,在熟悉的家鄉,仍有紀錄青春的圖騰,而我的回憶,卻早已消失在海平面無處尋訪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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